《繁花》中令我印象深刻的几个女性角色

说起来，小说《繁花》的主角是三个男人，沪生、阿宝和小毛。以上帝视角，通过记录他们和他们身边的人的生活而展开的故事。然而沪生平淡，阿宝克制，小毛又在故事中缺席了很长一段时间，三位男主角并未给我留下特别的印象。相反倒是其中的几个女性角色，在人生十字路口，做出了多姿多彩的抉择，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。
第一个想说的是蓓蒂。阿宝一直没结婚，人们都说，宝总只喜欢少年时代一个小妹妹。说的就是蓓蒂。蓓蒂天真烂漫，喜欢蝴蝶，讨厌写字，长大后想当公主。喜欢收集电影说明书，因为她说她的爸爸妈妈就是因为共看一份电影说明书邂逅的。一个小学生，却喜欢看别人谈恋爱，自己也亲身实践，找了中学生当男朋友，还想跟着去串联，最后被绍兴阿婆很狼狈地抓了回来。
这样的小妹妹，如果无风无浪的长大，会变成什么样？是结婚生子成为庸庸碌碌的市井妇人，还是人至中年依然一颗童心，却被人讥讽幼稚？我们无从知道了。蓓蒂的钢琴消失了，大家都找不到。后来金光一闪，蓓蒂和阿婆也消失了，她们一个变成金鱼，一个变成鲫鱼。和钢琴一样，消失在了茫茫的大上海。蓓蒂留在记忆里，永远只是阿宝少年时代的一个小妹妹。
说蓓蒂变成金鱼的，是姝华。书里头写别人，都是在吃饭喝茶、轧姘头、聊八卦，写实的多，可是写到姝华，却总在谈诗词歌赋，聊人生哲学，标准的文艺青年似务虚。沪生带小毛去看姝华，姝华本来没兴趣应酬，但是看到小毛带来的诗集，态度有了转变，眼神也柔和起来。她看到的穆旦的那首诗，也成了《繁花》的隐喻：“静静地，我们攘抱在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裹，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，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……”
沪生和姝华都是革命后代，但不参加任何组织造反。姝华评论世事，借喻的是高乃依和莫里哀。而沪生只会说大字报句式——人们不禁要问。姝华是唯一看到蓓蒂变成金鱼的人。也只有她能够看到。姝华去东北下乡，写信给沪生说：人已相隔千里，燕衔不去，雁飞不到，愁满天涯，像叶芝所讲，我已经“支离破碎，六神无主”。我们不必再联系。年纪越长，越觉孤独，是正常的，独立出生，独立去死。人和人，无法相通，人间的佳恶情态，已经不值一笑，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。姝华已经知道前路无人陪伴，也不期求有所谓人生伴侣，没多久就和当地一个朝鲜族男人结了婚，还生了三个孩子。沪生再见到姝华是在乱哄哄的上海北站，披头散发，棉大衣像咸菜，人瘦极，眼神恍惚，身上一股恶臭。嘴里还在说要到苏州沧浪亭，波光如练，烛尽月沉。后来等沪生再去找姝华散心的时候，她已经被朝鲜族老公带回了吉林。如果姝华一直待在吉林没回过上海，或者沪生那天在火车站没有碰巧遇到她，就像阿宝再也没有见到蓓蒂一样，现实会不会看起来就没那么残忍了？
姝华的痴傻是看不透还是看得太透，无从得知。但是李李倒真是看透了。李李无疑是书中最具有传奇色彩的女子：弟弟想出家父母不同意，自杀了，她心里恨，离家出走到了广东当模特。没有听从算命先生的话，被信任的小姐妹出卖，骗到澳门坐台。誓死不从，惨遭虐待，却因缘际会结识周先生，因祸得福，不仅衣食无忧，还报了仇，把当年卖自己的小姐妹现浇进了混凝土。和周先生分手后到上海开了饭店，也算是个风流人物。却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出家为尼。
红尘让人爱，也会让人忌。阿宝想不通李李为什么要出家，说一切可以解决，有的是时间。李李漠然说，女人觉得春光已老，男人却说春光还早。阿宝看着李李越来越远越来越淡薄，微缩为一只鸟，慢慢飘向远方。古话有，雀入大水为蛤。如果李李化为一只米白色文蛤，阿宝想紧握手中，再不松开，但现在，阿宝双拳空空。他在意的女人，一个变成了鱼，一个化作了鸟……
蓓蒂、姝华、李李，这三个人，怎么看都有点不似人间的女子，而银凤则是一出场就带着烟火气。她穿着碎花薄棉袄，胸口臃肿，纽扣松开，露出里面垫的厚毛巾。刚生完孩子奶水多，丈夫是海员常年不在家，她想着把多的奶水给邻居小毛吃。或许正是这段渊源，后来在孤单寂寞的日子里，银凤才会迷上慢慢长大的小毛，做了他性启蒙的老师。朝夕相处却不能让这段感情为人所知，偷情的暗号比搞地下工作的还专业。可惜，本以为人不知鬼不觉，却被心怀鬼胎的二楼爷叔看了个透，还用小本记下他们一次次偷情的证据，等海员丈夫回来后就拿着小本跑去告了状。
银凤已经不爱丈夫了，以前她崇拜丈夫，他带回来的洋玩意都是好的，后来她瞧不起丈夫，嘲笑他尽捡些垃圾回来。有一阵，我甚至觉得银凤就要离开海员老公了。可是突然间就没了下文，她不再理小毛，拒他于千里之外。让小毛心伤，匆忙相亲结婚搬离大自鸣钟西康路，还与沪生和阿宝决裂。银凤两口子也搬走了，新住进来的是招娣夫妇。直到很久后银凤才向阿宝提起其中缘由，她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小毛。可惜小毛不会知道，他带着误解和银凤永别，尽管多年后这段误解可能已经被谅解。多年后他和招娣关系非凡，是否在心里把招娣当成了银凤的化身，而招娣，做了银凤没有做的事情。
小毛的另一个邻居大妹妹也是个有意思的人。她小时候就是个爱跳皮筋，爱偷吃的小囡囡。长大了喜欢穿得漂漂亮亮带着兰兰出去招蜂引蝶，她和兰兰两个，她看起来更有主见，也更大胆。因为招蜂引蝶还被抓进过公安局，可她一点儿都不在乎。这样潇洒漂亮的人物分到了安徽做女工，从此人生路线和兰兰大不相同。兰兰把婚姻当武器，先是与家境不错的沪生谈恋爱，当沪生因为父母成分问题搬出兰德公寓后，她就找了香港人，后来又嫁给了富商，过起衣食无忧的生活。反观大妹妹，在安徽被封为厂花一样的人物，选了个技术员结婚。从此平淡生活。工厂倒闭后她成了下岗女工，回到上海，为了养家糊口，支起小摊卖馄饨，洗尽铅华，再也不是当年出去浪的大妹妹。或许这是更多女人会走的路，年轻时都恣意单纯的美，后来就淹没在芸芸众生，仿佛从来不曾美过。
另外两个带点喜剧色彩的角色梅瑞和汪小姐也蛮有意思的。她们俩是同事，在事业和爱情上都有点微妙的竞争关系。梅瑞看起来就是个唠唠叨叨的美人，每次康总约会她，她总要讲她家的那点破事，讲她人老心不老的妈妈和老妈情人小开的八卦，讲她自己的苦恼和纠结，完全不理会康总约会她出来的目的是什么。她当然明白男人约她是想干嘛，可是她不管，她只管自己讲话。等到康总腻味了这样的约会，她又仿佛毫不知情的跑出来撩他，撩完了之后继续向康总汇报家里的破事。家里的事要是只抱怨就好了，偏偏拎不清的梅瑞还和小开搞到了一起。合伙做生意，弄到最后母亲携款潜逃，自己融资诈骗鸡飞蛋打，也是如梦一场。
汪小姐就更荒诞了。被梅瑞抢了客户，就特意让她和有妇之夫康总认识，从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安排也能看出她爱玩爱折腾的心思。一边抱怨老公宏庆的性能力，一边还想和他生二胎，为了获得二胎资格先和老公假离婚，再与小毛假结婚。农家乐的时候酒醉和常熟徐总发生关系后怀了孕，虽然可以生二胎了，但是肚子里怀的孩子是宏庆的还是徐总的傻傻分不清。本来是想瞒天过海的事偏偏最后闹得人尽皆知，假离婚成了真离婚。而更让人意外的还在后头，汪小姐怀的是个怪胎，失去老公和情人的她，不知道会生出一个什么样的孩子来。本来挺悲剧的一人，却还能在小毛家里找乐子。也许不管将来怎样，汪小姐也不会自怨自艾。反正我是这样想的。
回头想想，《繁花》里的女性角色其实是很典型的男人（或者确切说是中老年男人）眼中的女人，她们要么女神，是心口上的朱砂痣，存留在男人记忆里；要么世俗，浑身欲望，生活在市井浊世。但好歹鲜活。比起没有存在感的沪生和莫名其妙成为万人迷的阿宝有意思多了。